大家好,我们是观剧评审团。
写在前面:
“观剧评审团”栏目(新版),每期将邀请至少12名戏剧评论人、从业者,就在中国新近上演的戏剧,每人给出至少300字的简评,以及一个0-5星的评级——好戏坏戏、国内国外共用一套评审系统。
共评,为交流互鉴,切磋相长;评星,为略去转圜,直抒胸臆。我们期待通过一期期“观剧评审团”的积累,能为戏剧从业者带去更具建设性的意见建议,为戏剧观众献上更具启发性的评论参考。
“观剧评审团”,在这里,我们好坏直说。
——奚牧凉 观剧评审团发起人
观剧评审团
Vol.51
《奥德赛》
演出时间及地点:
2019.6.18-19 北京天桥艺术中心
2019.6.22-23 上海·中国大戏院
演出简介:汉堡塔利亚剧院驻团导演、“80后”安图·罗梅罗·努涅斯改编自《荷马史诗》的作品《奥德赛》,2018年入围柏林戏剧节,并借吴氏策划出品并主办的“柏林戏剧节在中国”之机本月莅临中国。该剧讲述了《奥德赛》原著中的英雄奥德修斯死后,他的两个儿子忒勒马科斯与忒勒戈诺斯为父亲追悼,在一番看似插科打诨间,却发现棺材中并无父亲的遗体,现场唯有父亲的遗像悬挂。剧中,演员台词还混合了多种语言。
文中剧照:吴氏策划、塔利亚剧院官网
参 | 与 | 名 | 单
五星:李伟 | 箱子 | 赵志勇
四星半:高子文 | 李健鸣 | 刘阳 | 奚牧凉
四星:黄佳代
三星半:司徒嘉怡 | 孟潇 | 栗征 | 安妮
李伟 | 上海戏剧学院教授、《戏剧艺术》副主编
“德国人对逻格斯的反思,弗洛伊德的恋母情结、弑父情结,纳粹式的暴力、血腥,全都有呈现。”
这是一个典型的后现代戏剧文本。《荷马史诗》里关于奥德修斯、特洛伊木马的故事只是在观看此剧之前应该具备的知识布景。此剧并不打算照本宣科讲一个关于英雄的辉煌业绩与传奇经历的故事,也不想借此鼓舞观众去建功立业。因此,听不懂语言也没有关系,能领会表演的妙趣就行。
原来是两个从未谋面的同父异母的兄弟在英雄父亲的所谓葬礼上相遇,他们逐步发现了父亲的另一面,原来父亲除了自己的母亲之外还有别的女人!原来棺材里面没有父亲伟岸的身躯,只有一只白色的氢气球拖着一个卡片,卡片上也并没有留下什么豪言壮语、警世遗训,而是画着一个巨大的阳具!而他们自己,一个是魔术师,一个是行吟诗人,都不会是威震四方的英雄,父子之间看不出什么必然的联系。于是他们一起肆无忌惮地解构他们的父亲。他们锯了棺木,在棺材内沐浴,在父亲的遗像前搔首弄姿、裸体戏耍。血缘、崇高、父权都被一一解构。
演出完全由各种戏谑、嘲弄、恶搞的表演来完成,有不少血腥、污秽的细节,所以对演员的要求很高。两位演员的全能型演技和他们舍得一身剐的职业精神令人敬佩!
不过,这个戏还必须从大的文化视野来解读,方得其中真味。德国人对逻格斯的反思,弗洛伊德的恋母情结、弑父情结,纳粹式的暴力、血腥,全都有呈现。(6月22日19:30场)
箱子 | 图书编辑
“演员带领我们一次次地穿越时间,回到那些我们从未见识过的父辈经验,也在不断地返还那个曾经的神圣剧场。”
观看塔利亚剧院的《奥德赛》,大概有朋友有着跟我类似的感受:观剧时明明轻松愉悦,看完却觉得莫名厉害;看似不甚恭敬的态度、闹剧般的场景、混乱的拼贴,为什么却让人觉得如此神圣而动人?甚至可能会感到迷惑,不知道该赞美舞台上的奇观,还是该谴责胡闹的解构。这大概是因为,整个剧的内容其实并不是我们预期中的对《奥德赛》中海上历险故事的演绎,而是对那些古老经验如何成为《奥德赛》这一神话的再现;看似与葬礼沉痛肃穆的内在要求相去甚远,实际上却是一场现代人试图跨越时间重返祭典现场的游戏。
我们知道,在古代的神圣仪式里,动物面具、古怪服装、状若疯癫的乐舞往往都是必不可少的元素,所谓“神圣”,就是通过仪式与神话的结合实现的。通过这些古老的仪式,人们把时间固定为节日和历法,“以确保过往经验的持续性”(列维-斯特劳斯)。当神圣中的时间被剥离,那些赋予行为以意义的神话被遗忘,得以存留的便只有形式, “把神话转化为词语,把仪式转化为行为”, 逐渐演变为今天的种种游戏,“其中每个因素都是再次实现的时间”(本维尼斯特)。剧场中那些看似混乱的场景,其实就是一次把游戏与神话重新结合在一起的尝试。那些戴着兽头的宣讲、船中升起的海草般的手脚、对肉体炫耀式的袒露、缓缓升起的鱼与气泡、混沌而浓厚的烟雾、即兴的音乐和歌咏、互相喷洒的液体、覆盖面目的油彩、五体投地的拜祷……不只是对素未谋面的父亲奥德修斯的冒险经历的想象,更是对被遗忘已久的“神圣”的招魂。
和荷马的《奥德赛》一样,剧中的叙事也是倒叙的,在舞台上,演员带领我们一次次地穿越时间,回到那些我们从未见识过的父辈经验,也在不断地返还那个曾经的神圣剧场。(6月18日19:30场)
赵志勇 | 中央戏剧学院戏文系教授
“古希腊史诗神话中关于奥德修斯的传说,围绕着‘寻父’和‘弑父’这一对双重悖论的主题展开故事。这个故事及其主题完全可以被重构为对我们这个时代的隐喻。”
这出戏显然不是很多观众所期待的那种古希腊史诗改编作品,毋宁说它是征用《荷马史诗》来表达创作者对当下时代的思考和感受。演出中大量舞台细节的拼接、挪用和谐谑、模仿都在挑战观众的理解和认知。如果不是对希腊神话故事有足够的熟悉和了解,如果不是对创作者极端挑衅的主题有足够的认同和共鸣,那恐怕是很难明白这出戏到底在说什么。这也可能就是很多观众看完演出之后评价极端负面的原因。
而就我个人而言,这出戏的形式和创作方法提供了重要的启发,它的批判性主题及其与现实的关联于我而言也是心有戚戚焉。我们处在一个资本主义父权制的社会,种种压迫和结构性的不公皆由此而来。古希腊史诗神话中关于奥德修斯的传说,围绕着“寻父”和“弑父”这一对双重悖论的主题展开故事。这个故事及其主题完全可以被重构为对我们这个时代的隐喻。塔利亚剧院的创作者正是抓住这一点来做文章,而且做到了极致。这是一出充满想象和激情,同时饱含暴力与温情的作品。演员的表演出神入化,很多舞台细节都有极为细腻深刻的构思。我很难不给它一个极高的评价。(6月18日19:30场)
高子文 | 南京大学戏剧影视艺术系主任
“最使人不安的地方在于,安图的《奥德赛》呈现的并非一个虚幻的国度,而是我们所置身其中的这个世界,是我们的现在和可能的未来。”
安图根本不准备向我们讲述关于《奥德赛》的神话,相反,他试图讲诉的是神话的反面。与墙上伟岸的英雄遗像相呼应的,是台前的这一对卑琐的儿子。他们的精神紧紧地依赖那些最微不足道的事物:一朵花折了;一只能发声的塑料鸡;几个气泡垒成的人;一块好吃的面包……《奥德赛》上半场所有的喜剧性都有赖于观众的这样一种体验:主人公为了如此微不足道的目的,竟付诸如此严肃认真的情感。而这一切都被父亲的遗像注视着,更凸显了兄弟两人的低微和无价值。
但神话的反面,并不仅限于此。在兄弟两人吸毒之后,舞台上的世界变得诡异起来。关于父亲的宏大叙事,噩梦般地展现出来,其中既有恐怖和残忍,更有滑稽和凄凉,然而一切都是变形的,多义的,难以确信的。经过回忆,兄弟两人对父亲增加了认同,对着遗像,一个吹起了号,一个放起了黑胶唱片。他们为父亲合唱一首歌。但显然,他们的哀痛不是真的,它需要道具制造出的眼泪来表现。眼泪瞬间化作了大海。在海的深处,他们突然意识到,自己终究只是两个被抛弃的婴儿。也许,英雄的儿子成不了英雄的最大原因在于,英雄为了成为英雄,通常会忘掉自己是一个父亲。在戏的结尾,两兄弟终于暴走了,用电锯割开了父亲的棺材,把它当作装饰品立在台前。有趣的是,对于拒绝神话后的精神个体,安图并不愿意轻易地给一个光明的形象。有神话的注视,卑琐的生命虽然卑琐,却仍然是善良的,使人同情的;神话彻底倒塌之后,留给世界的只有两张糊满了泥的脸,外加两具僵硬的躯体,无目的地挥动着电锯,冲向惊恐的人群。
最使人不安的地方在于,安图的《奥德赛》呈现的并非一个虚幻的国度,而是我们所置身其中的这个世界,是我们的现在和可能的未来。(6月23日19:30场)
李健鸣
“难道历史或起码是文学正如导演所表现的那么荒诞,人类真的是那么无救吗?我个人也许并不喜欢这种类型的作品,但我钦佩创作者,由衷地欣赏他们的意图和实践。”
荷马史诗《奥德赛》中的主要人物奥德修斯是一个凡人英雄,几千年来,世人津津乐道地赞扬这个好丈夫和好父亲的形象,把他的道德作为人间的某种标志。而鬼才导演安图·努涅斯不仅彻底打破了这一形象,在舞台上制造了“历史破碎的笑脸”,同时也警告了幼稚的人类将面临的无厘头灾难。
舞台上出现的两个儿子酷似处于青春期的少男,他们玩着各种游戏(例如吹泡泡和手枪)和幻术(吃喝玩乐),面对父亲的棺材,装模做样地表示了忧伤。在演出的前一小时,这两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以一种无聊的方式,表示了对父亲的无所谓态度以及内心的空虚和孤立无助。后面的演出则充分表现了他们对父亲和古希腊的英雄形象的嘲笑和愤怒,当他们的表演引起越来越多的笑声时,他们手拿电锯冲下观众席,使剧院变成了战争的阵地。
导演对《奥德赛》进行了彻底的反讽。首先他制造了一种只能听得懂关键词的语言,暗示了从古希腊到现在语言所起的虚假作用。音乐也成为了导演的强大武器。当从浴缸里出来的演员互相抚慰时,观众听到了电影“美国西部故事”中的主题曲,原本是歌颂两个硬男的音乐变成了一场可笑场面的“安魂曲”。类似这样反讽的例子可谓是触目皆是。
这是一部值得关注的作品,其意义似乎有点像当年的《等待戈多》?看完后,我长久地伤感:难道历史或起码是文学正如导演所表现的那么荒诞,人类真的是那么无救吗?我个人也许并不喜欢这种类型的作品,但我钦佩创作者,由衷地欣赏他们的意图和实践。(6月22日19:30场)
刘阳 | 戏剧导演、演员
“它在一刻不停的戏谑甚至是低俗的笑料之间,隐藏着深深的哀思和黑暗。”
好作品总是让人一言难尽。汉堡塔利亚剧院的《奥德赛》是近年来我看过的最精彩的戏剧演出之一。
或在担忧中国观众对史诗《奥德赛》的陌生而影响观感,戏剧构作Matthias Günther先生在演出前专门做了15分钟的导赏。他一本正经,大部分时间在拿着手机朗读故事简介。这一乏味的行为为随后的演出做了精彩的铺垫。他给观众以某种暗示:创作者就要开始正经八当地为观众诠释经典了。随后,演出以高超的喜剧手法消解了一切庄严,以至于在演后谈中,Matthias以风趣活力的面貌再度出现时,我深度怀疑演前导赏是他的一种刻意表演。
开场后,奥德修斯的两个儿子出现在父亲的葬礼之上,很长的时间里,他们都呈现出对“英雄”父亲死亡的无感,他们无聊地存在于时空里……这种长时间的、带着喜感的无聊乏味甚至让我揣测这出戏会在对奥德修斯一生的全然无视中结束——若真如此,也许我会更加满足——突然,演员开始以碎片化的方式呈现《奥德赛》中的情节与形象,各种转换自由而出人意料……两位演员显然具有深厚的西方小丑(为演出需要,他们剔除了小丑技术中的重要部分——与观众的直接交流)和默剧表演技术,在不经意间他们将日常夸张到荒诞。即使是在欧洲,这样级别的演员也是相当难寻的。他们将自己的表演特质浸透在此剧的演出之中,即使是同等才华的演员,恐怕也难以复刻这一演出。
我不想在此对这场演出做任何概念上的解读。对导演来说,创作这样一出戏剧是很危险的,与国内媒体将其宣传成先锋戏剧相反,剧中的诸多元素——着西装演经典、新造语言、同性、电锯、红色液体等等——早已成为西方现代主义戏剧的陈旧手法,运用这些手法创造一出引人入胜、出人意料的演出难度实则更大。它不像《莎士比亚全集(浓缩版)》那样纯以搞笑为目标,它在一刻不停的戏谑甚至是低俗的笑料之间,隐藏着深深的哀思和黑暗。(6月22日19:30场)
奚牧凉 | 剧评人
“至于这反英雄世界是令人惊悸还是令人迷醉,此版《奥德赛》也许并不想明确回答,而答案其实早已存在于我们每个人心里。”
演出前,我阅读了一篇梅姨辞职后英国政坛与脱欧前景将如何的文章,作者的一项观点是,拥有全球最长民主政治历史的大英帝国,因为一次带有偶然性的公投而走上了脱欧的不归路,而即便如此,各界政客仍然妄图借脱欧局势扩张自己的政治版图,最终使得英国政治发展到了今天一地鸡毛的乱局。
之后《奥德赛》开场。这样一场“穷开心”的演出,在我看来却如《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般一直有一个悲剧阴影在徘徊:父亲是谁?父亲在哪里?这种悲剧阴影在演出中段,两位儿子想像自己是父亲的神圣场景中走到前台:所谓父亲《奥德赛》的英雄事迹,可能只是花火般的臆想。于是,重新审视两位儿子的“穷开心”,就会有悲欣交集的情绪:它是父亲消逝后的无奈,还是英雄落幕后的自嘲?不管怎样,两位儿子除了“穷开心”,还有其他什么可做的呢?
当今中国在我看来其实仍然渴望英雄,《我不是药神》中徐峥饰演的那种英雄。但好比转眼英国,一个早已辈出过克伦威尔、丘吉尔……的英雄国度,情境便似乎迥然不同,该追问的是:英雄,人们还相信吗?导演安图·罗梅罗·努涅斯抓住了当今西方社会最细密也最核心的肌理,以英雄故事《奥德赛》之名在舞台上创造出了一个反英雄世界,因而这近两个小时的“穷开心”固然可以是“穷开心”而已,然而也可以绝不如此单纯。至于这反英雄世界是令人惊悸还是令人迷醉,此版《奥德赛》也许并不想明确回答,而答案其实早已存在于我们每个人心里。(6月18日19:30场)
黄佳代 |戏剧工作者、ACT上海当代戏剧节组织者
“就是这一批充满无畏精神的年轻导演,在塔利亚等等一批重要机构的支持和包涵下,正在慢慢占据着欧陆当代剧场的主流。”
古希腊神话和史诗题材之所以能常演不衰,除了人物众多, 情节抓人之外,大概也因为“讲述”这件事自己就是无比有趣的。讲述者似乎是第三人,但又时时代入被讲述的角色其中,好让听者身临其境。听者知道讲述者并非故事中的人,也不来自于故事发生的现场,但在那一刻总会心甘情愿地去相信那个被讲述的故事,并为之悲喜。从古希腊吟游诗人到后世的戏剧演员,莫不是“讲述”这一精妙技艺的高超传承者。更不用说,在最古老史诗之一的《奥德赛》的故事里,主人公奥德修斯在多年流浪之后,就是通过讲述故事的方式,昭告了他是谁。从这个意义上说,《奥德赛》自己就不仅仅是关于英雄、关于漂泊,更是一个关于讲述的故事。
塔利亚剧院这版《奥德赛》在看似狂放不羁、当代大胆的演绎之下,底子里却没有少掉对于史诗/讲述,以及对剧中父亲所代表的传统的掌控和思考。全程只有两个演员,用即兴的创作方式,靠着肢体和自创的含糊语言,化身音乐家/魔术师和饶舌歌手,追寻、复述并表演着一个素未谋面的父亲/故事。(魔术师和饶舌歌手,不就是剧场中古老的幻象意象和叙事技艺在当代的分身么?)而这出戏,与其说是关于《奥德赛》,更不如说是关于如何讲述《奥德赛》故事的演出了。
戏的呈现能够感觉出这是一位年轻导演的戏。年轻不代表技艺不纯熟,而是哪怕隔着二十排剧院座位都能嗅到的生猛。虽然到后半截节奏有时略显有点“漫”和拖沓,段落和段落之间的转折有时也稍嫌生硬(演后谈中导演提到,创作过程中,演员是按情节故事一个场景一个场景地即兴创作的。但根据经验,即兴片段固定下来之后,片段之间总是很难处理的),但剧中各种对当代年轻人生活细节的借用、哑剧肢体、唱念做打的戏谑,完全打破德系戏剧在观众心目中冷调而思辨的印象。果然,导演是位83年出生的智利/葡萄牙后裔。用导演自己的话说就是,我一点都不能代表德国戏剧。而在戏剧观众大多是年轻人的上海,演出时场子里此起彼伏的笑声和演后谈中不断的会心掌声与欢呼, 充分说明全世界的年轻人总是能彼此感同身受的。古希腊史诗里繁复的典故,并不构成理解的障碍。
他们也很幸运,有一个欣赏和支持这种生猛的环境。塔利亚上一次来沪,应该还是2010年上话邀请来的《卡利古拉》,也是剧院的青年导演做经典簿本,生猛到演员在一场演出中因为太过激情投入竟发生意外。但当时看完戏的震撼和激动,一些观众包含我本人在内,至今记忆犹新。就是这一批充满无畏精神的年轻导演,在塔利亚等等一批重要机构的支持和包涵下,正在慢慢占据着欧陆当代剧场的主流。(6月22日19:30场)
司徒嘉怡 |上海戏剧学院教师
“只是,如果今天我们还是只能对宏大叙事进行抗议或者切割自己,如果儿子只能对自己遥不可及的父亲泄愤,那么青出于蓝的机会很可能真的不大了——还是我们就继续待在这样的不胜唏嘘之中?”
“很少有儿子能够如父亲一般,多数是不如父亲,很少人能够青出于蓝”(荷马)(“Few sons are like their fathers, most are worse, few are better”)——德国汉堡塔利亚剧院的官网上,引述了荷马之言作为该剧院2017年版《奥德赛》的注脚,基本上也总结了一切。这不是一出悲剧,是一种可悲;时代不如从前,传奇与英雄不在,儿子远不如父亲:奥德赛历经十年战争、十年漂流、冒险犯难、斗智斗勇,兼有一点乐不思蜀的风流……如此精彩人生。相较于此,塔利亚剧院的《奥德赛》给了我们奥德赛的两个同父异母的儿子,在父亲的丧礼上初次见面,就着背后父亲的遗像,围着父亲的棺材,嬉笑怒骂地表演着一幕幕他们从未谋面的父亲,他那传奇的经历:以橡皮偶、泡泡机、魔术秀、气球、手碟、大号、老唱片、夜店皮肉狂舞、电锯为手段,笑闹悲喜,是悼念、是自嘲、也是发泄。
这不是史诗,是“Antú-mime”——根据开演前的说明,是本剧独一无二、带有喜剧性哑剧式的表演方式。两位演员收放自如、悲喜交织的表演功力无懈可击,高潮处常引得许多同场观众乐不可支。然而,“很少有儿子能够如父亲一般”,《奥德赛》始终没有给我们“奥德赛”,是一层层从照片到“Antú-mime”的再现;棺材打开来是空的(或是另一个啼笑皆非的玩笑);电锯切割了空的棺材,敌人在哪里?儿子为何要对“父亲”抗议或者解构?是一种究竟是“空”的发泄,还是对于埋在“父亲”、“史诗”、“英雄”、“历险”之内的什么,有一种当代视角的批判?并不是形式上大雅或大俗的问题,因为演员的表演令人由衷赞叹。只是,如果今天我们还是只能对宏大叙事进行抗议或者切割自己,如果儿子只能对自己遥不可及的父亲泄愤,那么青出于蓝的机会很可能真的不大了——还是我们就继续待在这样的不胜唏嘘之中?(6月22日19:30场)
孟潇| 剧评人
“于我而言,《“龙”的忧郁》(《奇幻乐园》)是人类困境的一次童话式隐喻。”
英国桂冠诗人达菲(Carol Ann Duffy 1955-)在她的诗集《世界之妻》里摹写了三十多位世间著名人物的妻子,其中对奥德赛的妻子珀涅罗珀的描述是当风流飘荡离家二十年的奥德赛返回伊萨卡时,他的妻子珀涅罗珀并未扑过去吻他的双脚,只俯身专注于自己手中的活计,“我将布料与剪刀、针、线分类,本想自娱,却因此找到了一生的事业”。英雄的缺位在达菲的摹写中变得毫不重要,英雄的妻子在自娱的生涯中确立了自我。
汉堡塔利亚剧院年轻的导演安图·努涅斯(Antú Romero Nunes 1983-)则借英雄史诗里奥德赛的两个儿子来重绘奥德赛。在奥德赛众多的儿子中选出女巫喀耳刻所生的忒勒戈诺斯,这个在赫西奥德《神谱》中才拥有正式名字和性格的奥德赛之子,闯入自己从未谋面的同父异母兄弟忒勒马科斯等待英雄父亲回家的单调生活。陌生、疑惑,有着竞争关系的两个儿子,尴尬共处,无聊得像是身处《龙之忧郁》的现场。黑白四方连续的回字形花纹褪黑素一般从墙壁漫延到地板,挂出透视灭点和景深的重重黑幕逼着你瞻仰镜框里光辉威严的父亲形象。自创的混杂语言的对话很少具有沟通效用,嘈杂的沉闷在发现英雄父亲的灵柩几乎是空的之刻被打破。棺材里飞升出的白气球悬着一张轻薄的白纸,上面的简笔生殖器图示,破除了万古精神遗言的幻觉,而只让人感到滑稽,英雄父亲的光环由此失落。从未真正拥有过父亲的两个儿子在孤独中互相辨认,继而结盟,开启剧场里的野蛮生长。
吓死了。幸好(也可能是遗憾)没坐在第一排,或者前区过道。链锯冒着烟,发着焦味横冲直闯地过来时,悬心得觉得这俩杀人狂魔好像要锯人。在他俩锯开父亲黑色的棺材,变成他俩的丛林战车时,就在想这样具有破坏性的行为使得棺材板没法重复使用,真是心疼。觉得这像CULT版、恐怖版的《龙之忧郁》,是因为这版暗黑的《奥德赛》也制造了好多剧场惊奇。但可能观看《龙之忧郁》在前,这里的惊奇也就变得没有那么此起彼伏。但“浴缸”里俩人的光腿裸臂舞,叠泡泡变雪人想象添上纽扣和鼻子,坐在琴上如坐海底岩石有鱼飞过的时刻,还是惊奇。用不着附会奥德赛刺瞎独眼巨人,或是海上漂流时一幕幕的冒险故事,这俩兄弟的工地狂野自己就够你消受了。没有好多年前《纸电影奥德赛》承受欲望、领受命运、完成人类归乡母题的英雄故事的小而美,却把现代又古老的真相切割出来,血淋淋地呈在你脸前,让你没法抒情,只能自省。两个小时的噩梦,你得去趟白日的菜市场才恢复一点日常。但戏剧依然在不断揭示人类生活从起初就是个悲剧这一真相。
所以,去玩吧。勇敢些。哪怕开展针线事业呢。哈。(6月18日19:30场)
栗征 | 自由撰稿人
“而之于《奥德赛》,‘为什么’始终是我挥之不去的梦魇。”
首先必须十分抱愧地声明,我没有看懂这部作品,所以我一度想放弃参加本次观剧评审团。之所以没有放弃,是觉得在这种情况下记录一下感受和想法,于观剧评审团或许也是有一点意义的。因此,如果您放弃阅读下面不无凑字嫌疑的内容,以使我避免贻笑大方的窘境,我将感激不尽。
我大抵看明白的内容包含,这部作品以类似《等待戈多》的架构勾勒了奥德修斯死后,他的两个儿子在父亲的棺材前想象英雄父亲的传奇一生,但父亲的形象逐渐含糊直至失落的过程。两位演员花样百出,以极具想象力的解构方式把奥德修斯的经历呈现于舞台之上。但很遗憾,我只看到这一过程的样貌,却没能理解这一过程究竟是怎么发生的。这让我十分焦虑。于是,在大部分时间里我没法对他们的愉悦感同身受,而最终当他们把电锯伸向棺材时,我虽然能从这一舞台行动中读解出意义,却仍免不了一脸懵逼。
有朋友把此剧与《“龙”的忧郁》放到一块讨论,相当逻辑自洽地,我也不喜欢《“龙”的忧郁》。在这两部作品中,我都无法收获那种纯粹的快乐。有所不同的是,之于《“龙”的忧郁》,当我探入到真实与幻觉的复杂关系中时,便不再有“为什么”的疑问。而之于《奥德赛》,“为什么”始终是我挥之不去的梦魇。当然这很可能是由于我的知识盲区、生活经验匮乏或者单纯的观剧状态不佳造成的,我并不确定。
最后表明一下我对字幕和自创语言的态度:如果演员也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我完全可以接受;但如果演员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而我不知道,我就很生气。(6月18日19:30场)
安妮 | 戏剧制作人,剧评人
“我个人认为,‘怀疑’造成了剧场中的含糊与不确定。”
我们通常会很自然地将当代德国戏剧与其社会布景进行强关联,从而探讨其政治性,并产生“德国戏剧政治性很强”的普遍印象。我猜想,这是因为,自魏玛时期起,各类艺术形式中反复出现的视觉元素和叙事母题早早地与其背后的民族心理形成映照。若如克拉考尔在《从卡里加利到希特勒》中所总结的,上世纪20年代的德国人普遍处于对混乱的恐惧和对秩序的渴望之中,中产阶级甘愿臣服于权威统治,那么在今天塔利亚剧院这一版《奥德赛》中,与其说年轻的德国创作者将神话中的英雄拉下神坛,不如说,导演安图·努涅斯借对经典文本的乖张颠覆提出对权威秩序的怀疑。
因此,我个人认为,“怀疑”造成了剧场中的含糊与不确定。
不可否认这是一部观感极佳的作品,两位演员在舞台上释放出惊人的能量,玩儿梗能力超群,父权批判、仪式革新、神像覆灭……每一次“挑衅”都打到了“秩序”的痛点,曾经的中产阶级渴望秩序,今天的中产阶级渴望重建秩序,这无疑也是从德国当代史中生长出的作品。但是,剧场中的元素仍未脱离“大众装饰”的范畴,尽管两位演员煞有介事的游戏昭示着对传统的反讽,最终导向的却是一种不确定的“无意义”,创作者并未给出答案,当然,在后现代语境中,“无意义”就是无意义自己,不需要解释,也不需要给出答案,然而《奥德赛》又拧巴地处处显示“意义”的痕迹。于我个人而言,若作品完成的仅仅是对混乱的呈现和对秩序的愤怒,反叛经典仅仅是拆除而没有重建或指明方向,似乎令我不太满足。
总体上我还是喜欢这版《奥德赛》的,因为在高度秩序之下,我们今天的生活异常疲惫,作为观众,看一部活色生香的闹剧(褒义)当然比态度严肃观赏一部苦大仇深的大悲剧愉悦得多。(6月18日19:30场)
后台照,来自吴氏策划工作人员
后记:
“柏林戏剧节在中国”今年的另一部作品《夜半鼓声》即将上演,每年这时候都是充实的,剧场再见!
——安妮
—感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