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骑车载着我往回家的路上,看见一道古旧斑驳的小木桥,横枕着悠悠的流水,心里有点凄凉,稍稍侧着脸说道“小桥——”“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我也说道。后座上紧紧拥抱着前座的两道影子,沿着小河渐行渐远,渐渐融入了天的颜色,就看不见了。等到我们回了家,母亲又望向远处的小木桥,有些疲乏地说“女儿,小桥什么?”“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刚刚您才问过。”“噢,这样啊,妈不记得了。”后来也再有许多这般似曾相识的画面。我努力地重复着,希望她能记住。 她努力地记忆着,却只能任其从脑海中无声溜走。然后一遍遍询问,一遍遍默念,一遍遍遗忘,周而复始。
泥土中的蚯蚓全钻了出来,散步的人们发现,小路上全是迷失了方向的蚯蚓;它们离开了泥,辗转爬上了小路的柏油路面,大概由于不熟悉路面的坚硬,就忘了自已究竟来自哪里,要往哪里去,它们搁浅在小路上,被不知情的自行车轧过。岁月远比想象中的要残酷许多,就好像我眨个眼的功夫,它就给自已按了好几次快进键。当初我才十二三岁,经常在被窝里胡思乱想等母亲老了会怎样。她是否还像现在一样每天早上把我拉出被窝?她是否还会在初秋拨弄她的手指为我织上围巾?她又是否会体态失控,四肢连同手指都变得臃肿,还是会瘦得能看清凸出的肋骨?她是否能打理好自己,又是否还能记得她的女儿? 终想不出个所以然,但无论最初想到什么,最后总会变成一个人躺在床上抹眼泪,安慰自己那一天还早得很,还有很长的几十年。
盛夏,蝉鸣氤氲在大街小巷中。穿着短裤球鞋的母亲骑着自行车穿梭大街小巷,到市场买菜,听别人卷着舌头说话,和小贩吵架。骄纵聒噪的蝉鸣,让整个地方像上了发条的闹钟,响了就停不住,像极了母亲的念叨。也是直到现在我才发现,当初想的倒没什么错,只是那安慰自已的话不大对。母亲与许多为人父母一样,有着自已的工作,也时常在外奔波。但不同的是,每当我握住母亲的手,感觉她又比上次瘦了许多。低头仔细观察,指甲还是整齐的,只是看着厚了些。暗黄色的皮肤却是缩成一片,像蔫儿了的苹果皮,皱巴巴地贴在手背上,堪堪裹住她青紫色的筋。这画面融合进曾经年少的想象,我的眼眶顿时很涩,舌尖也干干的。 我知母亲遗憾的事有太多,仅是因少时受家庭限制没能让她有良好的学习机会就足以让她伤悲许久。但她都掩藏着,为了不让我发现。 母亲是简单而澄明的,就像清水一般,她愿意把我的心灵荡涤得更干净些,如同一泓秋水,好让我的少年时代显得童真,一尘不染。
公交车开进隧道,潮湿的空气扑朔着暗光迎面而来。窗外的两个车道时有车迎着风声而过,留下长短的影子间错恍若树叶婆娑。车厢内灰白色的塑料因常年雨水渗漏,留下了密杂的斑点,仰起头看过去像一颗颗模糊的星辰,在一明暗中若隐若现。车厢里的人零零碎碎的,一个爷叔坐我前头,白发里掺着几缕黑发,不知是不是刚才喝多了酒,此刻身子靠在椅上,半边头倚玻璃窗,眼微微阖着,车一晃他便也一晃,但好梦未惊,仍熟熟睡着。我注意到母亲朝我这边看,说道:“你冷不冷?妈这有毯子你拿去盖着。”在黑夜里,她的声音像银铃样,轻轻地摇着,末后宽柔温好,带点回响。母亲从包里拿出毯子,那毯竟还是暗绿色的!在我还没来得及反应时,母亲就已经把毯往我身上一盖,我便成了一颗大粽子般,傻样十足却倍感温暖。 天空在无垠的黑里顾影自怜,天空之下的大街小巷则继续它的涌动和繁华。母亲裹紧了自已的衣服,看着如粽子般傻傻的我,她笑了,笑得也挺傻。
在读村上春树的书时,我看到这样一句话:“无论熟知怎样的哲理,怎样的真诚,怎样的坚韧,怎样的柔情,也无以排遣这种悲哀。我们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从这片悲哀中挣脱出来,并从中领略其哲理。” 几年前,在浮动着淡淡花香的夜晚里,太奶奶离开了。母亲没有哭,目光里尽显呆滞和疲倦,我望着她,她回我以微笑,那是我见过母亲笑容里最苍白无力的一次,她让我回到房间好好休息,我应了,夜色更深了,远处灯火也已经暗下去几盏,我躺在床上。“啪嗒。”是母亲把灯熄了,屋里瞬间变得有些昏暗。我起身拉上帘,听到了门外母亲的抽泣声。 “一路上,两个人都很忙碌。是这样的,妈妈必须做导游,给安安介绍这个世界,安安是新来的,而妈妈漏掉的东西,安安得指出来,提醒她。”语出作家龙应台《亲爱的安德烈》。是啊,母亲何尝不乐意坐在斜阳浅照的石阶上,望着那个眼睛清亮的我专心地做一件事,告诉我:“孩子你慢慢来,慢慢来。”可她却悄悄地将悲伤掩盖,不让我觉察地独自承受…… 山中若有眠,枕的是月,盖的是满天星辰。她挽光从我的世界经过,却将自已的光,一点一点地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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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黄晴,仙游县华侨中学高二学生。
本期责编:踏浪丨排版:慕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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