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几天,我儿子就要中考了。而离我当年参加的中考,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十年。三十年来沧海桑田,世事变迁,很多事都渐渐模糊以至于淡忘,可一想起那年中考,却又历历在目,恍若昨天。
1988年7月初的一个下午,鲁中北部的一所乡村初中,气氛紧张而热烈,几百名学生在校园列队,听取老师最后的训话,人群中不时传来窸窸窣窣整理行李的响声。
“出发——”随着校长一声令下,这几百名学生,每人骑一辆自行车,身上斜跨着书包,车后携带被褥、蚊帐和毛巾脸盆等日用品,叮铃铃的车铃声、咯吱咯吱的蹬车声、同伴之间呼叫声不绝于耳,炎炎夏日,吹来阵阵微风,夕阳西下,一抹灿烂的云霞。浩浩荡荡的骑行队伍驶出校园,向南边三十里外的考场开拔。
这是三十年前,我和小伙伴们赶考的真实场景,它像一幅画,烙在了脑海中。
1988年,改革开放已到了第十个年头。思想解放的大潮涌动着,家乡到处生机勃勃。在我的印象里,那些日子每天都是新的。在寿光县南部,建起了大片的蔬菜大棚,一个全国最活跃的九巷蔬菜批发市场应运而生;在北部,县委书记王伯祥发动了声势浩大的“寿北开发”会战,全县农民都要轮番“出夫”,成千上万的劳力不舍昼夜,王伯祥跟乡亲们一起住窝棚、吃馒头、啃咸菜的佳话在流传,在那片原本不毛之地的盐碱地里,挖盐田,修马路,建厂房,昔日的大家洼,变成了后来的盐化工基地。
日子一年年在变,自从有了“大包干”,老百姓的口粮从地瓜干、玉米面,到“对冲子(粗粮细粮各一半)”,后来变成了白馒头。饭吃饱了,副业也多起来,赶集做小买卖成了时髦,在乡政府驻地一带出现了大大小小的乡镇企业。“发展是硬道理”这句话,几乎镌刻在了每一家企业的影壁墙上,多年之后都不曾改变。
我搜索了一下1988年寿光县经济发展状况:全县总人口96.2万人,其中非农业人口8.5万人。全县GDP总量13.4亿元,财政总收入1.2亿元。全部职工年平均工资1800元,农民人均年纯收入747元。当年全县民办教师月均收入由80元增加到115元。
虽然这些数字在今天看来已微不足道,但对那时的人们来说,却有着满满的幸福感。
尽管如此,当时城乡二元制的壁垒依然坚固,非农业户口和农业户口之间有着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对于农民子弟来说,要实现身份的转变,升学是一条重要途径,中考便是通向成功的重要环节。
考上重点高中,就离大学近了一大步。
中考大军驶出校园,老师在队伍最前方带队,几百辆自行车一字排开,蔚为壮观,引来路人停留注目。
队伍率先经过新建的广陵乡政府。
1984年成立的乡政府拥有全乡最好的建筑,在那个年代,“石头盘根七檩子,玻璃窗子卡门子”的农家就算是豪宅,而乡政府的房子是红砖红瓦大门头,庄严肃穆,气势磅礴。
我清晰地记得,1985年的一天,我做为全乡共青团员代表,在敞亮的乡政府参加了首届团代会,中午管饭,吃的是香喷喷的肉包子。
然而,学校经费却十分紧张。校舍不够用,有的教室土建好了,门窗却迟迟没着落,我们班就曾在没有门窗透风进雨的教室待过几个月。
所以,1985年的夏天,我们这些十三、四岁的学生,参加了学校组织的强体力劳动。每人从家自带一辆小推车,任务有两个:从距离五公里之外的砖厂,推运建房用的红砖;从距离三公里之外的弥河滩,推运建筑用的沙子。小伙伴们三五成群,来回往返,一个个幼小的身躯,推着载重小车在泥土路上蹒跚,火辣辣的太阳晒着,晃晃悠悠,汗流浃背,路途是那么遥远。饿了渴了,就跑到村里的同学家,啃上一个馒头,喝上一瓢凉水。没有一个家长阻拦,也没有一个同学偷懒,当时从内心觉得,建校劳动是天经地义的事。
我们建造的那些校舍,二十年后都成了危房而被改造,但直到现在,每当我路过校门,都禁不住往里瞅瞅,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
当然,不仅学生要经常劳动,学校老师也都是随时可以“调遣”的社会力量。记得那一年秋天,离学校十几里地的五台棉花收购站发生大火,棉花山烧了几天几夜。一批年轻骨干教师当晚被紧急调去灭火,第二天早上回来继续上课,老师灰头土脸的样子,惹来大家一阵阵哄笑。
艰苦的劳动并不可怕,令人心酸的是贫穷。
为了中考加课,学校安排初三学生住校。宿舍其实就是由教室改造成的大通铺。最初是课桌拼装成床,后来购置了双层铁床,一间教室就可以容纳几十人住宿。下铺从头望到尾,十几米长像一条隧道,可是上层床铺没有安装护栏,住在最外面的同学就需要十分的“定力”。一天深夜,“砰”的一声响动,继而是“哎呀哎呀”的叫声,不好,阿波从上铺摔倒讲台上了。万幸的是,阿波毫发未损。
当时,大多数家庭解决了温饱,但个别同学吃饭依然成问题。同学阿诚从小家庭不幸,有时回家被赶到草垛里睡。大家都注意到阿诚在学校也常常吃不饱。我是班长,一天晚自习前,我事先跟几个小伙伴“串通”后,在黑板上写了一行大字“大家都来帮帮同学吃饱饭”,于是全班同学你三斤,他五斤,纷纷为阿诚捐饭票。
那时没有特别富裕的家庭,大部分同学咸菜馒头度日,能省出饭票帮助同学,并不是一件容易事。
那年冬天很冷,但阿诚没有挨饿。
骑行一个多小时,我们到达位于寒桥镇的寿光三中,住在了学生宿舍。这里是寿光县三所重点高中之一,也是全县历史上第一所高级中学,现已改名为“寿光中学”。
这所令人仰慕已久的高中,设施却令人大跌眼镜。那几排蓝砖平房宿舍,门窗已破旧不堪,形同虚设,黑乎乎、油腻腻的双层床,大概是半个世纪以前的古董,蚊蝇横飞,如果没有蚊帐,根本无法入睡。
1988年,山东中考政策发生了一个重大变化,那就是增加了“初中中专”,俗称“小中专”,从初中毕业生中选拔一批优秀学生,到师范类等社会急需的专业学校学习,两年就可以毕业,干部身份,国家包分配。也就是说,只要考上中专,就可以比其他高中生,至少提前三年拿到“进城”入场券,实现人生的华丽转身。
在那个时代,这是一条“鲤鱼跳龙门”的捷径。
那一年,我们全乡有8个初中毕业班,后来整合成两个中考重点生班,从重点班里挑选出名列前茅的学霸,参加中专选拔。
我们班的尖子生,国、亮、林、明、芬、美等几个同学,报考了初中中专,并成功晋级。
1988年,国家加大初中考技术学校招生力度。技校的招生门槛相对较低,花几千元,就可以转城市户口,包分配,确保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这对成绩偏弱而家庭条件较好的同学来说,也是一种极大的诱惑。
尽管有那些选择,但对于绝大部分同学来说,中考要跨越的,还是重点高中的门槛。
住宿一夜,第二天开始正式考试。
中考的考场在寒桥镇初级中学。在那里,同学们看到了巨幅的标语:接受祖国挑选。一颗红心,两种准备。
那条标语,分明是一种心理减压的良药。
是的,我们本来就是农村孩子,考上高中,三年后继续高考上大学深造,考不上,可以另谋他路。
应该说,那还是一个有理想的年代。
同学们都憧憬过未来。有人想当老师,有人想当校长,也有人想做科学家。牟悄悄地告诉我,他将来要为国家的航天事业奋斗一生。
而我则想,如果考上高中,考上大学,就是要当一名像王伯祥那样一呼百应的县委书记;如果中考失败,也不会安心种田,要去广州和香港,看看那个生产神奇的电子表的城市,是何等繁荣富庶。
多年之后我发现,那颗红心,已经不止两种准备。
中考那三天,也是大开眼界的三天。同学们第一次见识了押运试题的武警,第一次吃到了食堂供应的桌饭,第一次感受到国家对学生的重视。后来我说过,三天考试,与其说是过关,不如说是享受。
那年中考,我们全乡二十多人考上了重点高中。
1989年的春节,我们一帮同学少年来到曾经用小车推沙建校的弥河大坝和河滩,追逐着,打闹着,朗朗笑声,在节日的上空经久不息,似乎在欢庆半年前中考的胜利。
三、四年后,有人走上了工作岗位,更多人考上大学,走得更高更远。
多年后,当年考上初中中专的那些学霸,大都不甘落后,通过进一步考学或自我奋斗,成为人生赢家;考上技校的同学,都有了自己的人生定位;那些没有考上重点高中的同学,跟其他人一样,也都过着幸福的生活。
三十年后,同学们命运各不相同。
如今,我凝望着这张毕业合影,大部分还能叫得出名字。吴校长和李老师已离世,同学们之中,有老师,律师、业务员,也有市领导、文联主席,出租车司机,处长、主任,普通员工。当年最活跃的老朱英年早逝,令人心痛,当年的阿诚去了上海,已是一家大企业的骨干。他在微信里跟我说,永远忘不了同学们,忘不了那年中考。
我想,今天的中考,虽然依然是选拔性考试,但早已不是一座独木桥。三十年前,同学们渴望外面的世界,最终通过中考这一桥梁,改变了自己的命运,走出闭塞的乡村,走出山东,走向北上广深,走向全国,四散在天涯。
此刻,当年我们最喜爱的齐秦唱的《外面的世界》,又在心头回荡:
“在很久很久以前,你拥有我,我拥有你。在很久很久以前,你离开我,去远空翱翔。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当你觉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会在这里衷心地祝福你。”
中考三十年,衷心地祝福你!
作者:张贵君,山东寿光人,大众报业集团齐鲁晚报记者。